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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0章 觉空

“你爹是个虔诚的信徒,据说,他死前口颂佛号,走得很安详。”

穆劼摇头说道:“那是不可能的,我爹虽然信佛,却没这么虔诚。他烈火灼身,想必死得惨不堪言。”

子秋没有否认穆劼说的话,只问:“对于你爹的事,你还有什么想问的?”

穆劼问道:“师父说嵩山派害死我爹爹只对了大半,并不是全部,剩下的部分,是师父你吗?”

子秋道:“我虽有憾,但即便重来十次,我依然会放火。事所当为必为之,你爹的死,不能算我头上。”

“那另外一小半,又该是谁负责?”穆劼问:“是怪我爹迂腐?”

子秋遥遥指着西边道:“是少林寺那群和尚。”

穆劼问:“怎么说是少林寺害的?”

“若不是他们颟顸无能,又怎会让嵩山坐大?又怎会引起少嵩之争,死伤这么多人命?这些口颂佛号的和尚,除了祝祷又会什么?靠佛祖保佑少林,保护开封,保护少林辖内的四省子民?”子秋越说越是愤慨,到最后,竟咬牙切齿起来。

穆劼第一次见到他师父如此愤慨激动,也是第一次听到一名和尚如此辱骂少林,甚至辱骂佛祖。虽然他早就怀疑,师父不是普通的和尚。

“到了生死存亡之际,还要俗家弟子剃度入堂,才能指挥作战,领导师兄弟。这群颟顸的和尚。他们是害死你父亲的另一半祸首。穆劼!你要记得,让权力落在无能者的手上,就是灾难,就会害死像你父亲这样的无辜。你要记着,保护这四省居民的,不是佛祖,是少林寺。你要记得……”

然后他就听到那句话,一句对于少林寺而言,最为离经叛道的那句话:

“佛可灭,少林不可灭。”

穆劼没有怪他的师父,他知道师父是对的。

穆劼十七岁时,张继之仍是如同往常的皮赖,他并没继承父亲的聪明才智,无论武学文采,都被穆劼远远地甩开。

即便没有父亲教养,即便是一师所承,穆劼永远走得端正,坐得稳重,行止有度。年纪越大,穆劼的眼神就越见锐利。张继之不知道的是,很多年后,这锐利的眼神将转为稳重,又转为深沉,直到如一泓不见底的深潭,几不可测。

张继之有些嫉妒,因为父亲也将寺内的要务交给穆劼处置,包括巡守开封。

少嵩之战过后十年,嵩山派虽已大部分臣服,但仍有未除尽的余孽,怀着当年的妄想。他们表面上已与嵩山划清界线,实则蛰伏于暗中,不时扰乱破坏,企图消耗少林元气,以遂他们心中大愿,让嵩山立于少林之外,成为独立的门派。

穆劼没让子秋失望,他巡守不过一个月,靠着蛛丝马迹,就抓住了七名叛离嵩山的弟子。他们正准备趁夜纵火,袭击净露寺,他们的目标,是刺杀子秋。

抓到这七人后,子秋审讯完毕,连少林寺也不通报,一律斩首,不仅将首级悬于城墙上,还将尸体剥皮,用七根长竹竿吊起一片血肉模糊的残躯。

张继之觉得恶心,对父亲说道:“你杀了他们也就是了,弄成这样,太残忍了。”

子秋叹口气,对着张继之摇摇头,似乎连解释也懒了,转过头去问穆劼:“你说,残忍吗?”

“杀一儆百,方收成效。起码让他们的党羽不敢再犯开封地界。”

张继之道:“他们要是来报仇怎么办?我们少林是佛门正宗,我佛慈悲……”

他话没说完,子秋就大骂一声闭嘴,张继之一愣,子秋接着说道:“等到他们在开封杀了人,你再来说残忍不残忍。怎样才叫残忍,无辜而死才叫残忍!”

子秋甚少大声斥责张继之,这一吼,张继之讷讷地不敢再开口,只得低声道:“父亲教训的是。”

子秋道:“他们若敢再来,那也甚好,一并除之,大快人心。”

说完转过头去,对穆劼说道:“你跟我来。”

穆劼点点头,跟了上去。

两人走在开封府的旧城外,古墙上有岁月刻蚀的斑驳痕迹。

穆劼看向师父,十年过去,师父的背似乎有些驼了。

“你知道少嵩之战时,嵩山派包围了少林寺,曹令雪为何迟迟不攻入吗?”

他突然出了个问题,这一直是武林中的大疑问。无人知晓当初曹令雪只围不攻的用意,只认为这是曹令雪的极大失策,甚至是导致后来少林反败为胜的关键。

见穆劼没回答,子秋接着说道:“因为攻下少林也没用。少林是当今天下第一大派,他吃不下,一旦灭了少林,少林弟子的反扑足以让嵩山派灭亡。”

“既然进不能胜,退不能成,这场少嵩之争要怎么收尾,又为何要打?”穆劼反问。

“他除了要少林承认嵩山自立门派,还希望能成为九大家之外的第十大家。他等人来调停,只要九大家介入,他就能以少林作威胁,让其余八大家承认他,届时他再解少林之围,不仅名正言顺,还能得偿所望。”

“没有其他各门派介入。”穆劼道:“各大派都当没这回事。”

子秋道:“这话得分两头才能说清。先说九大家,他们心里都有些底,昆仑共议就是九家,九家共推盟主,多了一家,自己的利益就少了一分。嵩山虽然势大,较之丐帮、崆峒、点苍、武当又算得了什么?少林与武当亲近,古松或许会帮,但他人在昆仑,古虚不敢拿这主意。昆仑不介入,其余八大家更不会介入。”

穆劼道:“曹令雪绸缪已久,没有把握焉敢挑起争端?他绝不会犯这错误。”

子秋道:“这就讲到第二桩事。嵩山不过是少林底下一个小门派,开武林宴,其他各派顶多派弟子门人送礼祝贺,面子做到足的,也就丐帮让抚州分舵的彭老丐来。唯有华山,竟然派了掌门亲弟弟严颖奇来,这是为什么?”

穆劼恍然:“他们早有勾结,这是有备而来。”

“华山与少林在山西向来有疆界纷争,曹令雪答应事后以酬谢调停为由,威逼少林,让华山取得这些争议疆界,换得华山介入调停。但仅此一派并不足够,离开嵩山后,严颖奇就到了武当,他是代替嵩山当说客。古虚或许作不了主,但出面调停,等待古松介入却是可以,古松是当今盟主,他介入了,便是昆仑共议介入,如此一来,曹令雪就能得偿所望。”说完,子秋哈哈大笑道:“没曾想严颖奇那个白痴向来好色,竟然在往武当的途中看上一名女子,坏人名节。那女子不甘受辱上吊,被武当底下一个叫仙霞派的小派门知道了。那位掌门杨景耀也是条汉子,追着严颖奇一路追到陕西,两人交手,严颖奇不敌,被他打死,这信息自然也传不到武当。”

他哈哈大笑,又接着道:“可惜杨景耀不知真相,只知华山最是记仇,华山一滴血,江湖一颗头,他怕遭报复,于是解散仙霞派,安置好老小,独自上华山领罪。严颖奇劣迹斑斑,全武林都清楚,他要不是华山掌门的弟弟,能不能活过二十五都是问题。这事本是华山理亏,华山派却怕杨景耀从严颖奇身上知道什么,硬是杀了杨景耀灭口,还欲盖弥彰地发了仇名状。可惜了杨景耀这样一条铁铮铮的汉子……继之刚才说残忍,怎样叫残忍,这才叫残忍。”

穆劼这才恍然大悟。

“仙霞派是武当门下的,古松道长向来器重杨景耀是个人才,这事过后,趁着自己还是昆仑共议的盟主,就定了新规矩,□□妇女本由门派自行处罚,改成了天下共诛的大罪。”

“这一段来龙去脉,师父是怎样想出关联的?”

“我哪想得出来,这是曹令雪自己说出来的,他还在少林寺作客呢。”子秋说道,“他这么爱少林,围了足足半年,下半辈子也别想离开了。”

穆劼问道:“即便严颖奇误事,少嵩之战前后八个月,消息应该早就传到昆仑,为何古松道长迟迟没有介入?”说到这,他恍然领悟,看着子秋说道:“师父,是你去拦阻了古松道长,让昆仑不要插手少嵩之争。”

子秋看着穆劼,又叹了口气,穆劼知道他想起了张继之。子秋接着说:“嵩山不能赢又退不得,这一仗少林必胜无疑,既然如此,又何必让昆仑介入,让嵩山得利?”

他想了想,又接着说道:“你聪明胜过继之百倍,心性更是坚韧。你……考虑过出家吗?”

穆劼回道:“我是独子。”

子秋道:“独子也无妨,你可以做我这样的和尚。”

至此,穆劼才知道,为了解救少林,五名俗家弟子剃度入堂,子秋便是这五人之首,江湖人称铁笔画潮张秋池,是智勇双全的奇才,也是少林取胜的关键人。少嵩大战后,其余四名俗僧都留在少林处理寺务,唯有子秋不愿留在少林,来到开封担任净露寺住持。一来开封是山东与河南的交界,就近监视嵩山,二来也是厌恶少林的习气,三来,也有一点来找穆清后人的意思在。

子秋道:“少嵩之争,明面的争是武斗,然而武斗之下尚有许多暗流潜伏。这看不到的争斗往往比台面上的武斗更要凶狠百倍,一步走错,满盘落索。你务需三思、四思、十思、百思,至无遗漏处,方可踏出一步。”

穆劼点点头,道:“弟子明白了。”

“以后我所有的一切,都会给你。”子秋拍拍穆劼肩膀,道:“少林的未来就交给你了。”

自此以后,子秋将寺内事务尽皆交给穆劼处理,更无视少林规矩,将一身武学尽数传给穆劼。至于张继之,子秋像是放弃了他一般,既不要他练武,也没再催促他读书。张继之也与穆劼渐行渐远,两人见面,往往连招呼也不打,甩头就走,穆劼也从不理会。

只是子秋的身体似乎渐渐虚弱,又过了两年,子秋发了风症,险险丧命,虽然救了回来,却是自此卧病在床,再也不曾起来。

他终究是老了。

看见子秋病倒,穆氏也担心起自己的身体,时常催促穆劼完婚,然而穆劼却总是迟迟不肯允诺。

子秋病倒后,净露寺便全然交给穆劼打理。少林寺时常发来一些信件,都是寺中疑难,需要子秋意见决断,穆劼也一并回了,手段利落,见解高明,竟也无人怀疑不是出自子秋手笔。

又一年过后,穆劼察觉,近来的开封又有不明人物蠢蠢欲动。

“又是嵩山那群杂种。”穆劼心想。

那一日,穆劼四更便起,到净露寺办公,刚到自己房门前,却见门锁歪了一边。

他向来精细克己,离开房门上了锁,必将门锁摆正,一丝不茍。门锁歪了,便是被人动过。这门锁锁匙只有自己与师父各一份,莫非是师父来过?

他凝神戒备,开了锁,刚推开门,一道白光便迎面劈来。

然而穆劼早已有备,侧身避了开来。四名蒙面杀手向前围攻,当中一名身材细瘦有致,竟是名女子。

穆劼以一敌四,大声呼救,未几,净露寺的监僧赶来,十几名僧人将四人团团包围。当中一人忙喊道:“快撤!”声音甚是熟悉。

四人本欲杀出重围,却被堂僧拦阻,逃脱不开,没多久便一一受擒。穆劼拦下喊撤之人,掀开面罩。

果然是张继之。

张继之讷讷喊道:“师弟饶命!师弟……我……我不是故意的,我是被逼的……”

那名女子骂道:“你求他干嘛?狗娘养的穆劼,害了我嵩阳派七条人命,韩默影那龟孙子怕你们,嵩阳的好汉不怕死!”

张继之骂道:“你这臭婊子闭嘴!”又转头哀求道:“别让我爹知道。师弟……我求你,饶我一命,饶我一命……”

穆劼缓缓闭上眼,似在思考。北风呼啸,忽尔,下起雪来。

“求你了,饶他一命。”病榻上的子秋哀声告饶。这个曾经主持过少嵩大战,智勇双全的英雄人物,如今只是一个老父亲,用虚弱的语气恳求,眼神中哪有昔日的半分光彩。

他扶着穆劼的肩膀,从床上翻倒跪下,穆劼要扶起他,他却叩头在地:“我只有这个儿子,唯一的血脉!他是你的师兄,你们是一起长大的!你们一起练过武,对过招,吃过同一锅饭,喝过同一碗汤!”

张继之为何勾结嵩山余孽,犯下背叛少林、行刺同门的大罪,原因他们都知道。但追究原因,已经太迟。

他勉力嘶喊着,哪怕早已气若游丝。

然而他没听见穆劼的反应。

子秋抬起头来,他看到一条挺直的腰杆,还有一张坚毅削瘦的脸,那双本来带着锋芒的眼,此时已转为成熟内敛。

张继之不能留,少林英雄张秋池的儿子,加入嵩山派反少林的行列。是多大的讽刺。

他不死,更会动摇少林寺的法规威信。

若张秋池的儿子触犯门规都要死,还有谁敢心存侥幸?

穆劼只说了一句话。

“佛可灭,少林不可灭。”

子秋颓坐在地,嚎啕大哭了起来,只是不停地捶胸顿足。

张继之被判了刑立决,没送回少林,直接在开封处刑,是穆劼亲自动的手。他让张继之走得没有一丝痛苦,便似在睡梦中般。

张继之的母亲,子秋的妻子,听到判决后便离开了开封。白发送黑发,她没法陪爱子走完最后一程,此后,没有再回来。

剩下的三名刺客并没有死,第二天晚上,一名蒙面人闯入,偷偷打开了牢房,放走了三人。

他们自称嵩阳派,那是嵩山不被允用的名讳,他们是不甘屈于少林之下,嵩山中的激进人物。从他们的言谈之中,可以知道他们对当今掌门韩默影的不满。

少林承担得起他们的袭击,而嵩山是否承担得起他们内乱?

让他们坐大,他们会成为嵩山派内反嵩山的一分子,他们会不满韩默影这群人的治理,反噬嵩山,让嵩山衰败。衰败的嵩山,就再也无力危害少林。

台面上的武斗,远不如台面下的斗争来得凶险,是铁笔画潮张秋池的双手将他捧起,他就要做得比张秋池更好。他的眼光要更远,要看得更宽;更透彻,更有手段。

子秋在生命的最后一年,将自己所有的藏书、人脉通通移交给了穆劼,倾其所有,毫无保留。只有地位,那是后来穆劼凭着自己的能力,一步步爬上去的。

他把一切希望全寄托在穆劼身上,期望他成为自己之后下一任俗僧的领导者。

然后他死了,死前弥留时,他嘴唇一张一合,听不清楚说些什么。穆劼凑过耳去,只听到细碎的呢喃声,不停叨念着:“继之……继之……继之……。”

之后穆劼一直留在净露寺,以俗家弟子的身份为少林寺筹划。

二十五岁那年,穆劼终于成婚。他娶了崆峒掌门的侄女,生了三个儿子、一个女儿,为穆家留了后。

二十七岁那年,穆氏得偿所愿,抱着孙子含笑离世。

直到四十岁时,穆劼方才剃度入堂。他师承子秋,按序排辈,历任正进堂堂僧、正语堂住持,只用了短短几年,就当上了普贤院首座。

经历对他来说,不过就是一个过程,即便没当上普贤院首座,也没有人会怀疑他的地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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