岑道溪揖身道:“微臣遵旨。”
这几日关外大雪未停,先前大战留下的痕迹,很快叫积雪给淹没掉了。
派去找林尧和王彪的斥候们寻人也分外艰难。
林昭用细竹节削了个哨子,在马背上一路逆着风雪走,一哨音不停。
这哨音是从前两堰山特有的联络方式,尖锐、穿透力极强。
她冒着风雪找了一天一夜,饿了就啃几块干硬的饼子,渴了就抓一把新雪吃,因为一直吹哨,两腮到后边一动就疼。
感觉自己快支撑不住的时候,就用绳子把自己绑在了马背上,以防掉下去。
林昭趴在马脖子上,用已经冻得快没知觉的手拂去马鬃上的雪沫,“好马儿,一直往北走,我兄长他们一定在那边的。”
王大娘已经没了,她不能再失去这两个哥哥。
北戎牙帐里,林尧是叫一桶冷水给泼醒的。
他双手被吊在两个铁环上,卸了甲胄,脏污的中衣上到处是被鞭打出的血痕。
林尧艰难动了动眼皮,看清是在一间黄土垒成的牢房里,意识回笼,他追进大漠里想叫住王彪,可是王彪已被杀母之仇冲昏了头脑,加上北戎大王子一再挑衅,王彪怒火中烧,根本听不进他的喊话。
北戎大军一进大漠,就像是学会了隐身一般,不消片刻就没了踪迹,林尧跟丢了人,在大漠中找出路时,被北戎大王子设伏抓获。
“彪子?”林尧嗓子又干又涩,嗓音也沙哑得厉害。
王彪同他一样被吊在另一边,身上也是血迹斑斑,双眼紧闭着,不知死活。
“啪——”
一鞭子落到林尧身上,专门挑着他已有血痕的地方打的,过了一晚上才结痂的鞭痕处,瞬间又冒出了血珠子。
“本公主这么大个活人站在你跟前瞧不见?”
一双精巧的鹿皮靴出现在林尧视线里,林尧缓缓抬起头,视线里的蛮族少女梳着一头细鞭,头上缀满了红缨发饰,身上一件红蓝相间的直筒长袍,腰佩一柄刻着漂亮纹路的错金刀,手上还拎着一条沾着血迹的鞭子。
显然刚刚落在林尧身上的那一鞭,就是拜她所赐。
野性和娇矜在少女身上并存,她背着手走至林尧跟前,仔细打量一番他,颇为满意地做了评价:“听说你原来是个挺厉害的将军,不过现在只是我大王兄带回来的奴隶。”
少女用卷起来的鞭子挑起林尧的下巴,居高临下道:“本公主挑中你了,回头我就让大王兄把你送给我,从今往后,你要管我叫主人!”
林尧别过脸,冷冷吐出一个“滚”字。
少女半点不客气的又一鞭子甩在了林尧身上,成功在他右脸上抽出一道血痕后,心情不错地道:“你左脸上有道浅疤,本公主给你右脸也弄一道,权当是给本公主当奴隶的标记。”
林尧眼中乍现戾色。
少女却极为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脸:“被本公主挑中选为奴隶是你的荣幸,记住,我叫缇雅。”
“滚。”
依然只戾气沉沉的一个字。
缇雅却并未生气,反而饶有兴趣地道:“我看你怀中揣了这么大一颗东珠,你有心上人是不是?”
她说着从腰封出掏出从林尧那里拿去的那颗东珠,摊开放在掌心,东珠散发出莹润的光泽。
林尧额角青筋跳了跳:“还我。”
缇雅收拢掌心,把东珠握住,挑起嘴角:“我是你主人,你,你的一切,都是我的。便是有心上人,也忘了吧。”
她扔掉手中的鞭子,两手背在身后,迈着颇为轻快的步子离开了牢房。
王彪伤得比林尧重,晚了一天才勉强恢复意识。
他身上好几道被劈砍出来的大伤口,除了第一天止血用了点金创药,后边北戎人再没给他用过药,似乎只要吊着他一口气就行了。
黝黑的一个汉子,愣是因失血过多脸唇都白了,他张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:“大哥,俺对不住你……”
“是兄弟就别说这些话。”林尧道。
王彪却止不住话头:“是俺拖累了大哥……”
“给我省点力气好生恢复伤口!”林尧道:“殿下会来救我们的。”
王彪直摇头:“我也无颜再见殿下。”
林尧说:“该领的责罚回去后领,阿昭在这世上就我们两个亲人了,你也是他哥,我们都死在这关外了,阿昭怎么办?”
王彪一个七尺汉子,竟被林尧说得哽咽。
木门上的锁链在此时发出哗啦啦的声响,是给他们送饭的人来了。
林尧和王彪被关在这里数日了,那个自称叫缇雅的北戎公主,从那以后再没来过,每日只有一个脏兮兮的奴隶来给他们送一次饭。
喀丹记恨这场战败,一心想羞辱他们,让林尧和王彪吃喝拉撒全在在牢里,哪怕吃饭如厕也没给他们解开过手上的镣铐。
吃饭还好,送饭的奴隶会用一个大勺子舀到他们嘴边,让他们像牲口一样就着大勺吃。
那木桶里的羹汤,很多时候都是酸馊的,前几天林尧和王彪反胃没吃下,后面为了保持体力,哪怕是馊的、臭的,他们也吃。
门口的守卫一开始还会进来看猴儿一般戏谑他们,后边发现林尧和王彪全然无视他们,他们又不像喀丹和缇雅会中原话,便是出言讥讽,林尧和王彪也听不懂,守卫们索性也不再自讨没趣。
而且这间牢房以前是个耗牛棚,稻草底下全是牛粪,有一股子异味,门口的守卫见他们老实,也不愿再进来闻着牛粪味盯着奴隶给他们喂食。
如厕是最艰难的,林尧和王彪每次都是等到奴隶前来给他们送饭时,让奴隶用墙角的破瓦罐帮他们。
这次前来送饭的奴隶虽蓬头垢面,却不是先前一直给他们送饭的那个男奴隶,而是个楚人女子,身上带着一股莫可名状的气味,比这耗牛棚的牛粪味道还刺鼻些。
虽是如此,她对林尧和王彪二人却带着几分明显的恭敬,带来的羹汤也不是馊的,给他们喂饭时,还帮忙给他们擦了脸,小声询问:“听说二位是北庭的将军,你们可认得一位叫林昭的南楚女将军?”
林尧和王彪对视一眼后,道:“认得,她是你什么人?”
那楚人女子一下子有些哽咽了,却又怕叫门口的守卫发现端倪,努力压制心中的情绪,握勺的手却止不住地颤抖:
“民女原是林昭将军麾下一名伍长,伪装成商队的人跟着去西域倒卖一批金玉器皿补贴军需,回程的路上商队叫北戎人抢了,男人都被杀光,女人则被抢来牙帐为奴。民女自来到牙帐,日日都在盼着有人能带消息回大楚,救我等回去。”
林尧和王彪都怔住了。
当初军中发不出军饷,楚承稷挖了皇陵,林昭带着娘子军北上时,便顺带运送了一批皇陵的陪葬品去西域。
只是进了西域的那支商队迟迟没有把银钱带回来,楚承稷拿下南境后,不再短缺银钱,渐渐便也没再时刻等着西域那边的消息。
怎料商队迟迟未归,竟是在路上遭了北戎人的毒手。
林尧嗓音艰涩问:“娘子军中在牙帐的共有多少人?”
女子道:“有二三十人。”
林尧说:“林昭是我胞妹,他日我若能离开这地方,必也带着娘子军一同回大楚。”
女子听到此处,似不敢相信当真叫她等到了楚军的人,抬手用力捂住了嘴,才没让自己哭出声来。
门外的守卫见这次送饭的奴隶在里边待得有些久,用北戎语不耐烦催促:“在里边墨迹什么呢?”
林尧一张脸生得俊朗,守卫见女子给他们擦了脸,还当是女子对林尧有别的心思,冷笑道:“这是缇雅公主看上的人,又臭又脏的丑婆娘,当心缇雅公主把你十根手指头全剁了!”
女子能跟着胡商前往西域,本就会一些胡语,这些日子在北戎,也学了更多的北戎语,能听懂门口的守卫在骂什么。
但她佯装听不懂,只做出被喝责后的畏缩模样,一边低头收拾汤桶一边低声对林尧二人道:“民女会和其他娘子军中的姑娘留心牙帐内外的消息,争取助二位将军脱困。”
门口的守卫朝里边看来,林尧和王彪都做出一副和平日里无异的颓废脸色,一句多谢都未来得及道出口。
女子收拾好汤桶,用乱发遮住大半张脏污的脸,含胸驼背坡着脚往外走。
牙帐里到处都是豺狼,奴隶中中原女子地位又是最低下的,不仅要做苦役,任何一个北戎兵卒都可以凌辱她们。
因此娘子军的姑娘到此后,个个都扮老扮丑,把自己弄得要多邋遢有多邋遢,别的奴隶不愿意干的倒夜香之类的脏活,全是她们抢着干,弄得自己身上一身味、脸也脏得没法看才是最安全的。
门口的守卫闻到她身上的异味都嫌恶得直皱眉:“快些滚快些滚!臭死了!”
女子拎着汤桶跛脚快步离去后,门口的守卫又锁上了牢门。
接下来一连多日都是那名女子前来送饭,林尧和王彪也从她口中得知了不少关于牙帐的消息。
老单于虽还没退位,但已放权一半给了大王子喀丹,只要喀丹立下战功,就能顺利登上王位。
可惜他此次和北庭交手溃败,因此牙帐底下的各部族首领对让喀丹继位有了争议。
到手的王位差点飞了,倒也无怪乎喀丹对林尧和王彪恨之入骨,想起来又来用刑折磨他们一番。
缇雅则是跟喀丹一母同胞的妹妹,也是老单于最宠爱的女儿,性子颇为狠辣。
林尧正想让娘子军打探喀丹同牙帐里那几个王子不对付,若是能挑拨离间,制造一场牙帐的内乱,说不定他们还可以趁乱逃出去。
岂料第五日的时候,来送饭的又换成了一个男奴隶。
林尧和王彪担心是娘子军败露,又怕打草惊蛇,也没从那男奴隶口中打探关于潜伏在牙帐内的娘子军的消息。
用完饭后,那名男奴隶又给林尧一人单独梳洗换了一身衣裳,林尧正不解其意,牢门就被人从外边打开了。
进来的是缇雅。
她围着林尧打量了一圈,像是在省视自己的物品有没有被人动过,发现林尧脸上被她用鞭子抽出的伤痕已经结痂了,直接抬手把痂给他扣了下来:
“本公主看上的东西,别说本公主还没腻味,便是本公主厌弃了的,谁敢染指一下,本公主也能把人给剁了!那个又臭又脏的楚女奴隶敢惦记你,日日赶着来给你送饭,只打折她另一只脚,那是本公主仁慈。”
伤痂处涌出的鲜血将缇雅指尖染成了妍丽的红色,她尖锐的指甲继续往下划:“本公主想在你脸上抠出本公主的名字,这样就算你有朝一日回到了中原,你也本公主的奴隶,脸上顶着本公主的名字,自然也不会再去见你那心上人……”
下一瞬,她惨叫出声。
林尧手脚都被铁索拉成了个大字型,动弹不得,他直接偏头狠狠咬住了缇雅的手,大力到甚至能听见骨节断裂的声音。
林尧半张脸全是被缇雅抠出来的血,嘴里也是血,只不过嘴里的血是他咬人咬出来的,整个人恍若恶鬼。
门口的守卫听见缇雅的惨叫声,匆忙跑进来,拳脚大力往林尧身上招呼,林尧被打得抑制不住呕血时,才松开了缇雅的手。
缇雅捧着手几乎要痛晕厥过去:“我的手……我的手要断了……”
林尧啐了一口吐尽口中的血水:“真脏。”
缇雅脸色狰狞到有些扭曲,放狠话道:“从来没人敢碰本公主一根手指头,本公主会让你后悔的。”
她几番讨人,大王兄都不肯把这个奴隶送给她,不然她有的是法子叫他求生不得,求死不能。
林尧并未把她的威胁放在眼里,轻嗤一声:“你便是杀了我,终有一日大楚的铁蹄也会踏平牙帐。”
咬人事件后一连三日,都再无人来给林尧和王彪送饭,林尧叫北戎兵卒打得几乎只剩一口气,王彪就在一旁眼睁睁看着,目眦欲裂,撕心裂肺唤他“大哥”。
北戎兵卒打累了,坐到一旁歇息去了,林尧才虚弱往地上吐一口血沫,对一旁挣得手腕上全是血的王彪道:“彪子,我若回不了大楚了,你一定要替我活着回去,你是我兄弟,我只有一个妹妹,我把她托付给你了……”
“大哥!”王彪悔不当初,痛哭流涕道:“是我害了你,当初我不该追敌的!”
疼痛让林尧眼前都有些模糊了,他低着头笑,鲜血在嘴角连成一线往地上掉。
他其实也有好多不甘的,没有封候拜将,那颗拿到手多时的东珠也没敢递出去。
天青色的烟雨,天青色的伞,豆青色的衣角,画里走出来似的一个姑娘……
夜里,牢门外突然传来几道闷响,紧跟着是一阵铁链摇晃的轻响。
片刻后牢门开了,进来的是几名同样身有异味的女子,她们低声道:“将军莫怕,我们是来救您出去的?”
林尧这些日子叫北戎兵卒毒打,身上旧伤添新伤,走路都艰难,谈何逃命,他强撑着问:“你们和大楚的援军接上头了?”
他心里却在盘算着,殿下那边找遍大漠没发现他们的踪迹,再派人前来北庭刺探消息,只怕还没这般快。
其中一名女子果然摇了摇头:“是缇雅公主今日又发脾气把石葵姐姐带去鞭打出气时,石葵姐姐听见缇雅公主和她兄长吵架,喀丹要把牙帐南迁,趁大楚兵力都在羌柳关,北戎直接从凉州府南下,直入中原腹地,不再攻打北庭,牙帐的驻军已经迁走大半了。喀丹打算处死二位将军,缇雅公主向他讨要您,喀丹不肯。我等怕他们对二位将军下手,趁驻军撤走后今夜守卫薄弱,特冒险前来搭救。”
石葵便是最初接近林尧同王彪的那名女子,缇雅和喀丹以为她不懂胡语,加上她被打得奄奄一息,争吵时也没避开她,这才让她听到了这么多机密。
林尧被这个消息冲击得脑子昏胀,勉强理清了思绪才问:“凉州府以南如今是沈彦之的地盘,沈彦之和北戎人沆瀣一气了?还是北戎人打算直接攻打汴京?”
方才说话的女子道:“喀丹说让沈彦之和一个姓李的鹬蚌相争什么的。”
娘子军是林昭和秦筝一手创立的,她们也担心秦筝的安危:“太子妃娘娘还在江淮,若是叫北戎人越过北庭,直接从凉州府南下了,太子妃娘娘会不会有危险?”
林尧抑制不住地低咳几声后,吐出一口血沫来,他道:“一定要想办法传信回北庭,告知殿下,北戎真正的目的是凉州以南!”
作者有话要说:我真的很努力在推剧情了!但是为什么还没写到正文完结的部分!(大哭捶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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